连绵下了半月的雨,前日终于放晴,今夜的月光原本是很亮的,但忽然又悠悠下了半夜的雨,苏杭坐在桌前,饶有兴致的听着雨打在瓦沿上的声音。他是县学学师苏城的儿子,可惜他两岁那年,家中便横生变故:父亲被秘密押送京城后便被羁押,下位官员也说不出什么罪名,后续也有几个官差上门清查抄家,但也未寻出什么特别的事物,他本也不会有这么重的罪业。于是母亲变卖财产,前往京城想要探望苏城,但也从此一去不回。

在他的记忆里,从小便是在城外的药铺中和叔叔苏理一起生活,苏理本是县学的学师,后受到牵连,幸亏苏理知道些药理,就转而专司采药开方一行,但也不得离开城池周围。苏理在他十三岁时莫名去世了,只给他留下了一大堆杂书和药经,苏杭体弱多病,几乎无法做什么重体力的劳动,很容易咳血。按规矩,苏杭是罪员的儿子,虽然没被牵连,但也不能做什么正经营生,幸而他性格温良,里长又是他父亲之前的故交,就辗转把他派到城外玉环山去做守墓人。这活计虽然挣得很少,但所幸不用在意吃饭,更不用出体力,掘墓之类的活计也由山下的一些佃户负责,每个月城府会发放一定的粮食,即便遇见盗墓的只要摇响守墓人小屋旁边的大钟,城里很快就会派人来查看,就这样苏杭做了近五年的守墓人。

守墓人其实更多的是为城中的权贵和富人们守墓,南湘是青州府的驻地,巡抚总督都在城中理事,

按照风俗,城中的所有人都葬在西边的玉环山上,但权贵们要葬在山顶的大园,富人们则埋到山中的小园,而贫苦到买不起棺材板的草民,大多拿席子一卷,在山脚稍微挖个坑,拿碎石堆一个小小的石堆,甚至直接丢到不远处的死人沟里。南湘城三面环山,正北是五聚山,东面是三瑶山,西面最小的山头便是玉环山。最近几年西边的青匪和北面的落措教闹的很凶,而楚王也挟兵自重,时刻准备谋反,青州虽现在没有战火,但时任青州巡抚姚古穆却是忠诚的楚王党。如今北方安和道的邪教举事,官军们在前面作战,后面便到处可见流亡的人,这些人都向青州以及其他未被战火波及的道省逃难,体弱多病的就倒毙路边,力横性恶的便做些不可见人的买卖,或偷坟掘墓,或拦道杀人。

苏杭所居住的屋子是历代守墓人传承下来的,就在山脚乱坟岗往上,山腰小园往下。灰不溜秋的墙皮,长满苔藓的青瓦,相传这青瓦是从古墓中挖出来的,因此哪怕祭祀时,城中人都要绕着这屋子走。

今日早些时候,城中巡吏带着几个人来了墓园,原是有人在永惠河边渡河,却见河滩上冲上一具死尸,喊了官衙巡吏,抬到了墓园边的敛室(停尸房),看着三日若无人来认,就让苏杭自己寻山下的佃户埋掉便是。这是当下也算做平常了,上游现在正遭兵灾,朝廷派了几万大军入山剿灭叛军,附近雍川城的百姓自然也深受其害,这几月常常见着有杂物旗帜甚至尸块顺流而下,搁浅在南湘城附近。

苏杭看了一阵医书,外面的雨停了下来,月光又蒙蒙然洒满世界,刚合上医书准备睡觉,却听见门外仿佛有敲门声,他披上衣服打开门闩,却见门外站着一个不大的姑娘,那姑娘面色苍白,头发混着雨水披在脸上,浑身上下几乎只有一张布条包着。

苏杭还未发问,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。

这竟是上午送来的溺尸!

苏杭惊的倒退几步,一片阴云掠过白灿灿的月亮,显得那姑娘脸色愈加阴森青白,惶然间,苏杭忽然缓过神来,看那姑娘正冷的发抖,苏杭才觉察她也许并未溺毙,只是让水呛晕过去,这几年类似的情况倒也常见。

苏杭坐在炉子旁边,从炉上倒了碗热水,又取了一件旧大衫给那姑娘披上。不多时,那姑娘便悠悠缓解过来。

原来她是从萍县城来此寻亲的,她小名莹儿,在这个世道,穷苦人大多是没有名字的,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真正的名字。她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,上月外婆病重去世,告诉她在南湘城有一叔父,安葬好外婆收拾了细软,没成想刚上路不久,便遇到大雨,更不慎失足滑入河中,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里。

“你叔父是?”

“苏理,是学堂老师,还说我有一个兄长,也在这里住着”

苏杭惊疑的看着莹儿,他从未听说过自己有一个妹妹,细细问去,原来当年苏城刚被抓走,他们的母亲就决定去京城去寻找丈夫,于是她将儿子托付给苏理,并把丈夫留下的双鱼玉佩中的嵌金佩留给儿子,将嵌银佩拿去换钱,前往京城寻找丈夫。然而刚要准备启程却发现怀孕了,无奈只能先到娘家生下了莹儿。不久后先是受了风寒,又染了疟疾,第二年就去世了。两地相隔甚远,而外婆也碍于年龄太大,从此两家就断了联系。

玉佩。。。

苏杭忽然想起苏理临终前交个他的那个镶金玉,原来那是一个玉佩

苏杭之前听苏理说过,他在萍县有一个外婆,苏理之前代为探寻过,但并无所获。更没想到的是忽然多了个妹妹,以这种方式相遇。

苏杭还在感叹时,忽然听到一旁传来一阵风声,苏杭向窗外望去,雨像是忽然砸下来了一般,再转头望去,莹儿已经不见了,苏杭站起身来,四下寻找了一番,外面大雨如注,如同从未停止过一般。